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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你 良辰美景可与何人说。 Without you,who would I admire all the beautiful things with.

2019-07-28

出色当行的后台经理:谢月奎

作者:吴性栽

 京剧这一行和其他职业组织不同,历史性的对于京剧艺人称为“戏子”的贱视(到解放之后,他们才真正获得了平等,真正获得了光荣的表演艺术家的称号),使得京剧演员(又何止京剧演员呢!)精神上有被压迫被侮辱的感觉;但在台上真有能耐能叫座的角儿,又飞扬跋扈,不可一世,所以干这一行的,有“神仙、老虎、狗”三种以叫座好坏为次第的不同等级。由于此种极端自大和自卑的两种不同感情的混合,一般人都认为京剧演员非常难对付,而他们自己则相习成风,有机会时动不动拿乔,京剧行中的行话,管这种脾气叫“狗㞞”。

 我今天说这几句话,对于京剧行并没有丝毫轻视或歧视之意,我们对于不同时代、不同的社会心理,应该有所了解。我和京剧行有过渊源,知道这种心理甚深,因此我才对于其中有天才的组织家,衷心地佩服。因为最好的京剧行政管理人:后台经理,必须克服种种困难,而且要能创造性地发挥其手腕的。

夏月珊自然是最好的后台经理之一,可是他在组织方面的长处,已为他别方面光辉的成就所掩盖,我谈到他时,不必谈他在作为后台经理所表现的优越才干了,他超出了京剧后台经理范围而成为戏剧事业家或革命家。此外,就我所见到的有代表性的,甚至有示范性的后台经理,自南至北,只有谢月奎一人。 

 谢月奎是唱二路老生出身的,在台上没有什么成就,所以其名不彰。刘凤祥开二马路天蟾舞台时,他已担任天蟾的后台经理不再登台了。他了解戏,有决断、有威信,真懂得怎样捧角儿。我只举出一个例子,足以概其馀了。 

 刘筱衡第一次到上海,已改唱旦角(他原唱老生,因倒嗓而改旦),是名净刘永春之子,如果他尚健在,当已是老艺人了。他长相不俊,凹脸,俗称瓦爿脸的,唱老生还可以,唱旦角如何能讨好观众?他带着戏折子去拜见后台经理时,谢月奎见了他这份长相不免皱眉;他先看戏折子,再问他最擅长什么,他说善跑圆场。谢迟疑了一下,便胸有成竹了;打炮第一天贴演《嫦娥奔月》,这戏照例在奔月之前,原应嫦娥、后羿亮着灯一同出场,因嫦娥偷吃灵药后羿向他讨药,她才奔月的。谢月奎把头一场掐掉,在帘子内唱过〔倒板〕后,一上场,就在暗淡的灯光下跑圆场,边跑边唱〔快板〕,只见满台生风,衣袂飘举,嫦娥真似往月宫急奔,刚健婀娜,又稳练又火爆。观众先来了个满堂彩,一炸窝,台上台下都热起来了。等到灯一亮,观众对于刘筱衡印象已好,先入为主,他的扮相看来就觉得顺眼了。这不是谢月奎真了解戏、真懂得捧角儿吗?而刘筱衡久站上海,成为旦行的好角儿,还不是谢月奎这一次替他扎的根基?

时和刘筱衡同台的当家老生是常春恒,挂头牌,而由刘筱衡挂二牌,其他行当,旦角有芙蓉草、刘玉琴等,人头齐崭,戏也排得开。 

 大舞台的编剧于振庭,是当时排连台本戏的好手,也是唱二路老生无所成就而改行做编剧的。谢月奎和他有交情,在三马路老东方饭店开了房间,散戏后一榻横陈,大家吞云吐雾,实际上则是秘密商讨编排连台本戏《狸猫换太子》。对于上海舞台多少有些熟悉的人,这部戏一定有印象。京戏老剧目中原有《抱妆盒》、《拷打寇承御》等折子戏,现在加以联串和发展,添上头尾,排成本戏。由常春恒饰陈琳,刘筱衡饰寇承御,刘玉琴饰李贵妃,芙蓉草饰反派刘妃,刘松亭饰太监郭槐,张韵宸饰八贤王,每个人和每个角色,真可说配搭得铢两悉称(芙蓉草演刘妃极成功,可是因为他演得好,在观众中造成了反感,以致他自此沦为硬里子。不久前在《含苞待放》纪录片中,见他教戏校学生演《拾玉镯》,深庆老艺人金针度人,用得其所)。

 《狸猫换太子》有使人难忘的两个噱头:第一寇承御抱着装有太子的妆盒出宫时,本不知到何处安放才能搭救太子。路遇陈琳,几句话对答后,陈琳力矢效忠,寇承御便和陈琳对掉了妆盒,陈琳的妆盒中原本装着桃子,奉旨送到八贤王府去的。可是这时遇到郭槐,拦住二人要搜妆盒,寇承御神色坦然,但陈琳吓坏了,连土地菩萨也为之张皇。哪知揭开妆盒,盒中赫然是鲜艳灼红的桃子。这个手法极讨好观众,不只引魔术入京戏,使观众叫好,也在观众心目中造成了悬宕,让观众为剧中人着急,更多戏剧效果。第二个噱头,自是要让刘筱衡的长处有所施展,她抱着妆盒出宫,加上几个土地菩萨前后呵护,这些白胡须的矮老头子跟着寇承御大跑圆场满台飞,在戏的进行中,层层展开使人着急的“镜头”,有土地菩萨在旁相帮加强效果,更增加了对于观众的感染力。这种编剧手法确是不凡的,戏也实在演得好,郭槐疑心陈琳和寇承御有勾结,要陈琳拷打寇承御逼供;这时,陈琳的内心矛盾,简直无可形容,寇承御拍一下额头,暗示陈琳一棒打杀,陈琳狠狠的对准她的天灵盖打下去,让她慷慨成仁,一死灭口,在紧凑场面中表现出无限的忠勇义烈,博得观众很大同情。

戏红、人红、天蟾舞台的营业蒸蒸日上。天蟾舞台生意好,一赚钱,股东内部闹意见,一部分股东请进了“苏北大亨”顾竹轩(即顾四)。那时苏北一带如盐城、阜宁等县,地瘠民贫,生产落后,上海拉黄包车的以苏北人为多,社会上普遍对他们存有歧视。但他们也自成势力,顾四是领袖人物——这批群众的老头子——手下徒弟有好几千,他本人又是出租黄包车的老板,利用这批群众做他的社会资本。顾四便依仗这点儿声势,踏入天蟾舞台,大权独揽,请他进去的人当然也给挤了出去。后来常春恒脱离天蟾舞台、在丹桂第一台演唱时被暗杀,顾四也受到了嫌疑。 

 天蟾舞台的股东尽管闹意见,业务仍继续前进,谢月奎还当他的后台经理。《狸猫换太子》也接着排下去,本来天蟾贴《狸猫换太子》时还加上《包公出世》四字。在中国民间有两个人物,群众奉之如神明的,一个是关公,庄严肃穆,这是极端的英雄崇拜;一个是包公,为民伸冤的青天大老爷,使人又敬又爱的人物。《狸猫换太子》有了包公,以后京戏中原有的包公戏,都可衔接起来,变成老戏新唱。《七侠五义》、《小五义》,都成为持续这本戏的好材料,《狸猫换太子》一直排到十几二十本。从顾四接办后,天蟾舞台的营业收入更可观,每年盈馀达二十馀万大洋,顾四以此起家。

军阀混战时代,有所谓齐卢战争者,起因于江浙二省军阀争夺上海区的鸦片市场。当时租界戒严,沿华界遍布铁丝网,入夜如死,娱乐事业大受打击。天蟾舞台改演阴阳戏,自下午二时演至晚上八时。此时常春恒和刘筱衡已脱离天蟾,顾四得徐海图帮忙,在公共租界领得了男女合演的第一张执照,约了马连良、周信芳、琴雪芳同台演出,打头一炮。 

 琴雪芳原名马金凤,大世界乾坤剧场出身,在上海并不走红;后来去北京,才改名琴雪芳,在城南游艺园演出,大红大紫,与当时的坤旦祭酒雪艳琴分庭抗礼。此次膺聘天蟾,终马、周一局,因病没有上台。 

 稍知剧坛状况的人,真难相信京朝派的马连良和上海派的周信芳(那时仍用艺名麒麟童)可以合作。两个人的戏路相同,都是擅长做工,而且都已享有盛名,同台演戏,正是二雄不并立,谁也不会让谁的。谢月奎的手腕与威信,正在这些地方显出高人一等,足以使人心折。

 他先和马连良谈公事,说你在北方应做工老生,但今天这个班,我们已有南方的最好做工老生,你必须应唱工老生。马一听这话,落窍合理,便点头应允。谢月奎就根据上述原则,安排戏码,第一出贴《群英会》、《借东风》带《华容道》。向例马演此剧,在《群英会》中饰鲁肃《借东风》改饰孔明;现在则马唱孔明一人到底,周唱鲁肃一人到底,结果如何呢?马连良把孔明唱红了,周信芳也得了“活鲁肃”的称号,相得益彰。在唱阴阳戏的期间,每贴此戏必满座,观众固然看足听足,演员也是双美具,二难并,演绝唱绝。《华容道》的关公当然由周信芳唱,马连良后面再多出一场,“缴令”压台。这样的配搭,即使在今天,还是最最理想的,如果电影《群英会》的鲁肃由周信芳来演,我相信成绩可能更好。

还有一出是《一捧雪》,又是一绝。马演此戏向来是前饰莫成,后饰陆炳。现在马单唱《替死》,周唱《审头》——他演陆炳又是另有一种老辣滋味。大轴加《雪杯圆》,由马唱莫怀古,补偿他让周唱《华容道》大轴子的情。 

 再有一出是《宫门带》(即《十道本》),马向例前唱褚遂良后唱唐高祖,现在马唱唐高祖一人到底,周唱禇遂良一人到底。周信芳没有这出戏,但他表示只要有本子便可唱,请马连良和他说一说,这时距离上演仅有三天,对于周信芳是重大的考验。马连良说得毫无保留,但是在短短的时间内,带念带唱,要奏足十道保本,又长又碎,即使临场不忘词儿,可是为了顾到记词儿,身上一定也不会有戏了。殊不知南方演员善于钻锅,不像北方演员谨守格律,怯于创造。周信芳上得台来,不仅把褚遂良应有的身段都演出,而且拿朝笏东指西点,撩袍抖须,演得生动活泼,有声有色。马连良不仅对周心服口服,对于谢月奎的妥帖安排,尤其倾倒。终此一局,马连良和周信芳是相互为用,各尽所长,合作得非常美满,两人都增加了光辉。 

 马连良回北京去了,琴雪芳病愈登台,就排本戏《龙凤帕》(即粤剧《慈云太子走国记》)。天蟾人头多,头牌除周信芳、琴雪芳之外,男旦角有王芸芳,坤旦有女白牡丹,男小生有彭春珊,女小生有琴秋芳(雪芳之妹)、朱玉英,老生有高百岁,武行有刘汉臣、刘奎官等,卖座鼎盛。 

 二本《龙凤帕》接不上时,谢月奎就请王德全排有现成本子的《再生缘》(改名为《华丽缘》),周信芳饰皇甫少华,琴雪芳饰孟丽君,王芸芳饰刘燕玉,白牡丹饰苏映雪,唱了许多本,直唱到大团圆为止,到时琴雪芳也因肺病而死了。这戏不仅配搭好,场子紧,而且因王芸芳有文化,头本“火烧小春庭”一场,是他和周信芳的对手戏,由他加工安排,演得细腻熨帖,使这大戏更锦上添花,所以一炮打响,竟成绝唱。因《华丽缘》的叫座,一本强似一本,把《龙凤帕》给搁下了。

琴雪芳故后,好像高百岁也脱离了天蟾舞台。这时天蟾请了老生赵如泉和旦角小杨月楼,武生盖玉廷、董志扬等,排演了新的本戏《封神榜》。人头比以前更棒了,戏的局面更大,也编得更紧凑,再加宣传工作做得火爆,出彩色特刊,附上海新、申两大报赠送,戏照也确实拍得好,一上去就顶笼。记得有一天大雨,天蟾门口积水盈尺,他们雇人把观众从车上一一背入,照样卖满座,这戏的号召力,可见一斑。以上种种,主要得归之于谢月奎的德望并重,调度有方。人才的搜罗广,演出的戏码扎实,前后台打成一片,上下和洽,才赢得那样的成功。 

 一个好的后台经理,等于军队中的司令官要是人选不当,打起仗来是会全军皆墨的。谢月奎的作为,本身已超出了事务性范围,进入了艺术境界,所以他能无往不利,每发必中。 

 可是谢月奎的成功,并非由于顾四知人善任,他只是因为不懂得如何做,才让谢月奎为所欲为。天蟾舞台从二马路迁往四马路时,顾四为了某种原因,想结好常春恒之兄常云恒,许以后台经理之职,要把谢月奎生生地挤出去。谢月奎得知消息,自动告退,从此人去政息。常云恒接任后台经理后因威望较差,措施失当,手下人不和他合作,排演《满清三百年》,没精打采。天蟾从此泄气,业务江河日下,顾四自食其果,渐入窘境。而谢月奎自离天蟾,亦灰心剧坛,抑郁以终。一代搞戏剧的人才,就这样湮没了。今日事隔三十年,我追念陈迹,还不禁为他的被窝囊而太息。

(《民国文人的京剧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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