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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你 良辰美景可与何人说。 Without you,who would I admire all the beautiful things with.

2019-11-26

杨宝森的洪羊洞

齐崧

齐崧,字子直,原籍吉林省伊通县,1912年生于北京。早年毕业于南开中学、燕京大学。后赴美深造,获密西根大学经济硕士学位,并在哈佛大学从事研究。作者在财经界任职有年。到台湾后曾在工矿公司、物资调节委员会及台湾电力公司任协理和正管理师等职。齐崧先生在幼年时代即对京剧产生了浓厚兴趣,并曾登台彩串。其后课余及公余不断研习,对京剧表演及理论均有卓越体认。


引言 

 洪羊洞算是一出不大不小的戏。唱工繁重,摇板特多。行腔吐字,做工身段均有定型,无法取巧。且此戏为一 「安工」老生戏,系凭高深的唱工,再加做工的补助来刻划剧中人及剧情。不能仅以「卖力」取胜,而必须能体会入微,处处入戏为上选。故戏虽不大而求好则难。有人使出浑身解数而演来并不理想,多失之于火爆而不似一个垂危的人在倾吐心情。以前刘鸿升演此戏,调门甚高,神完气足。老谭曾于私下讥之云:「我看他在台上,到底是怎么死。」意思是说偌大精神毫不入戏。与延昭卧病情景,大相径庭。话虽刻薄而有至理存焉。 

 这出戏对于宝森而言,是再适合也没有。宝森每为人所批评,在台上演戏过瘟,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而这出洪羊洞正是要有气无力,以低沉苍劲的嗓音,来唱出心底的衷曲。所以宝森演来得心应手,不费吹灰之力,即将杨延昭的心情,表露无遗。这不能说不是一出天作之合,人戏对工的绝妙佳作,故愿为执笔,又从而描述之,以为爱好杨派此剧者之参考。惟时隔已久,记忆有限,未必能道出其中之奥妙于万一。尚请读者诸君垂察,并有以教我也。

杨宝森之便装照

孟大姊的洪羊洞

 孟大姊小冬在未拜余叔岩为师以前,常贴此戏。笔者也会数度领教。那时仍在迷「梅」阶段,对于须生等于走马看花不肯注意研究。即便是余大贤的定军山、珠帘寨,也等闲视之,未能刻意追寻。当时只觉得她歌声动人,甚为好听而已。至于其余的种种身段做工及念白,则有如过眼云烟,随风飞逝。据吴彬青大姊告称,在余为孟大姊说了洪羊洞之后,就告诉她说:「我虽然把一出最为得意的戏教给你,但希望你不到四十岁,不要露演这出戏。因此戏的火候儿,年不逾四十是不容易体验入微的。」所以她以后反而甚少演此戏,因此笔者也就再没有机会领教过由孟大姊身上翻版下来余派的洪羊洞。反而是宝森的,倒听过几次。在孟大姊拜余之后,笔者第一次听她的戏是捉放曹。记得是在北平新新戏院。似为王泉奎之曹操,鲍吉祥之吕伯奢。余大贤亲自为之把场,并在楼上包了第三厢来听她的戏。该晚盛况空前,座无虚席,购票至为不易,演出结果理想,过瘾之至。至今思之,犹为之垂涎三尺也。

《洪羊洞》孟小冬饰杨延昭

宝森之洪羊洞

 最后一次听杨宝森的洪羊洞是在民国三十七年夏,当他正搭梅老板的班,在上海天蟾大舞台演出的时候。那晚的戏码不能全部记忆。只记得杨在压轴贴的是洪羊洞。梅的大轴是全部宇宙锋。以今日价格估之,每出戏都值新台币三千元不为多也。那时笔者还是梅迷,对于老生戏不甚重视。那晚仍以宇宙锋为主,对于宝森不过是顺便往观而已。然如在今日,则将宾主易位。如二者不可得兼而只能取其一,则将舍梅而就杨矣。人之多变,有如斯者。看戏尚且如此,其他则更无足论矣。

 洪羊洞这出戏,可以说是杨宝森的代表作。他在这出戏里的「唱」、「做」、「念」无一不佳。而最引人入胜的,还是在唱的方面。他在唱的方面所有技巧,在这出戏里,无不具备。例如「恍音」、「脑后音」、「顿音」、「张口音」、「闭口音」,以及以逸代劳的唱法,都有层出不穷的运用。若是能将这出戏唱好,其他的二黄戏,自可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而此戏之难唱,较之碰碑,有过之无不及,必须痛下功夫方能把握也。

《洪羊洞》杨宝森饰杨延昭 

令公托梦

 全剧之第二场,延昭随院子上,宝森头带忠纱,身穿黑色压银线团花的帔。个头儿虽不大,而气宇轩昂,颇有元帅风度。鼓点子打垛头,宝森随著点子亮相。尺寸严谨,分毫不差。步至九龙口,两眼平视,眼神向大边台前略一集中即行散开,如此与以后唱的一句身不爽,正相配合。第一句「为国家,那何曾,半日闲空。」「为」字系由低起,完全宗余。「家」字用的是杨派看家的唱法用恍音。如彩云行空,风流蕴藉。至于「半日闲空」一句,行腔先紧后拖。使用脑后音,疾徐有致,当即落了一个满堂。第二句「东」字使用切音,收音时拖长。到了转身坐大座,身段潇洒自如。唱到最后一句「身不爽,不由人,瞌睡朦胧。」行腔极活而板槽极准,拖腔娓婉动听。加上他的嗓音苍老,韵味醇厚,又非一般老生之所能及。无怪其又一哄堂也。及令公托梦时,延昭从梦中惊醒。宝森眼神,在凝聚中透着衰弱,是能演戏者。以下的几句摇板,那时他仍唱的是老词:「猛抬头,又只见,我父令公,会记得,在两狼,父把命送,那有个,人死后,又能复逢。我这里,下位去,身难转动。」现在的录音,已经将这四句删除了。破坏全剧,莫此为甚。在唱「又能复逢」时,悲凉凄恻,有如孤雁长鸣。「难以转动」时表情亦佳。以下唱倒板,那时的词句是:「方才,老元戎呵,前来托梦。」而并非是录音里的「睡梦中,思想起,老元戎。」下边一句「醒来时,不由人,珠泪满胸。」在唱「泪」字时,用的是顿音,嘴上要有力。此亦为杨派之特别唱法:如无力,纵有此腔,但失去杨派之意味矣。待与孟良说明情由,命其前去盗骨,最后嘱咐他「需要小心」。念得是余味儿十足,面目表情亦佳。就这样结束了杨延昭的第一场戏。 

焦孟丧命

 全剧第九场,杨上场后唱的二黄摇板「孟良盗骨无音信,倒叫本帅挂在心。」尺寸适当,绝不拖泥带水。余味盎然,可圈可点。唱时站在台中,面冲著小边台口。在唱到「倒叫本帅挂在心」时,面随著身子向左转,眼神横扫台下,转身后坐小座。就在这转身的当口儿几秒钟之内,正好程宣上场,场子显得紧凑,(如当时面不冲者小边而冲著大边,就会显得程宣上场的时间急促了。)不可不注意。及至程宣去掉匣儿呈上来之后,延昭初不知其为何物。待至用手接过匣儿一观,方知是父亲骸骨。先以左手持匣,随即交与右手,向前两步跪倒。面呈惊愕,哀痛逾恒。接著起摇板「见骸骨呵,不由人,泪双流。」「流」字使一个长腔,一气贯到底,(中有缓气,但台下听不出来,其妙在此。)台下报以热烈掌声。「家院供奉二堂后」之「后」字,用的是顿挫唱法,为杨派别出心裁之绝活儿。但此种唱法,要唱得活而有力,如只唱其腔而无口劲儿,则将无味而流于呆滞,无足取矣。嗣闻焦赞、孟良双双丧命,不由得「哎呀」 一声,昏倒椅上。「听说,二将呵,双双丧命哪!」一句倒板,唱得是浑厚凄凉,兼而有之。「双双」二字翻一高腔,紧跟著哪字又使一高腔:人在著急时,往往会将音调提高。此一句唱,即本此理而发,「飞行」两字,使足脑后音。紧跟著唱「叫老军」叫字又是杨派的顿挫唱法,用的是顿音。此间名琴师毕玉清君曾称,宝森此句唱得特佳,为余氏所不及。笔者有同感焉。杨之此种唱法,用的地方甚多,俯舍即是。如珠泪满胸之「泪」字及许多鬼魂之「许」字均属之。最后唱到「休得要」三字时,面目之神情及手势,至为可取。双手向老军表示不要惊动太君时,右手在髯口里,左手在髯口外,轻轻摇动著,身上抖颤,不用开口,已经将剧情交代清楚了。

左起杨宝森、杭子和、杨宝忠 

白虎星归位

 全剧第十一场,也就是八贤王探病的一场戏,是全剧精华之所在。大段唱工,繁重做工,都集中在这一场里,同时也是宝森表演最佳的一场戏。帘内一声「搀扶」,紧跟著六郎以左手

 最精采的还是下面一段快三眼的唱工。尺寸之佳,火候儿之老,,无以复加,难怪台下为之疯狂。他这段用的是以逸代劳的唱法,与大保国之「臣不奏」 一段唱有异曲同工之妙。有如在跳探戈舞步时自己跳里圈,让女舞伴跳外圈:带著舞伴围著自己的身子婆娑不已,令人目不暇给。宝忠的琴一上来便耍双弓子,用力卯上,疾如穿梭,风雨不透。唱未开口,胡琴先落了一个满堂,所谓先声夺人,当仁不让是也。宝森唱时,两眼微睁。身上鲜有动作。开口便铿锵入耳。「朝罢归」三字开始落好。以后接二连三,掌声此起彼伏。「年迈爹尊」及「洪羊洞」三字,最能沁人脾肺。及至「私自后跟」和「洪羊洞丧命」真是高山仰止,全园为之沸腾,待唱至「千岁爷呀」声近糜糜,眼神松散,面呈无可奈何之状,最令人心折。全场报以热烈掌声,至此已值回全部票价。以下的唱做,都是梅杨二位老板在大放盘请客矣。

 太君及柴郡主上场。太君念「我儿醒来」杨接唱摇板:「适才问,与贤爷,把话来论。耳旁听得,有人声。」「得」字向上挑。「有人声」三字,工尺虽摆得平,而以咬字收音取胜。在平平之中有味儿,是为他人之所不能及也。「儿的老娘亲」一句,高耸入云。谁说宝森的嗓子不好,如听到这一句,应俯首认输。嗓子既宽且亮,好不羡煞人也。以下「白发人」的「发」字和「反送了」的「送」字,均有独到之处。至于以下的低腔「黑发」和「儿的娘呵」有如滚雪球,顺坡而下,势如破竹。「好不伤情」的「伤」字,系运用口型变化而出。将此字切了个结实,十分够味儿,到「情」字则一泻千里,急转直收,堪称绝妙。

 总之这段摇板与上一段摇板,俱为难能可贵,也是二黄摇板中之最难唱者。学此戏者,必须注意切磋。否则画龙不能点睛,失去神髓之大半矣。扶宗保右肩出场。身穿古铜色褶子,腰间系有腰包,神情颓丧,面色苍白。一段二黄慢板唱得是神韵十足,堪称上选。声音悲凉苍劲,凄恻动人,大有绕梁三日之概。「尽」字完全用脑后音,敛而不瘟。「番」字拖长腔,滑而不腻,及至「宗保儿,搀为父,援榻靠枕。」 一句,身上边式,不瘟不火。先以左手扶宗保。突然站立不稳转身,改用右手扶宗保。继而顺势向左甩髯口,左手随之。再向右甩髯口,右手随之。如此者两次,再以右手扶桌边,几乎扶空。然后斜倚桌前,定了定神,再慢慢沿著桌边滚身转入大座。这一段做工,细腻之极。据称是得自叔岩。想系由乃兄宝忠转授,故能有此火候儿也。与一般做此身者,大异其趣。其差别实难以道里计也。

 在八贤王念「醒来」时,宝森接唱摇板。最耐人寻味的一句是「险些儿,丧呵了,我的命残生哪!」「命」字使一个小腔,「残生哪」是带著哭味儿唱的,而「残」字用的是「恍音」,所以听起来特别悦耳。下面的几句摇板,是以尺寸变化为衬托,以「咬字」和「气口」为技巧,歌来别具一格,非同凡响。但学起来并不容易,尤其是如像宝森运用得那样灵活,必须要痛下功夫方能办到也。

 在唱「宗保呵,柴夫人哪,将我搀定。」时,唱腔兔起鹘落,高低有致。随著点子走到台前跪在台口接唱:「恕为臣,再不能,社稷重整。恕为臣,再不能,扶保乾坤。」唱腔大路子而在尺寸及咬字上作功夫。该快则快,该拖则拖。感情流露,清新悦耳。至于咬字切音,「不」字与「坤」字,均属可圈可点。在唱「霎时间,腹内痛呵,心血上涌。」时,在乱锤之中向右错步,再向左错步,作站立不稳状。晃头摇须作心血上涌状。

 下面的一段散板,唱得是鬼斧神工,变幻莫测,与身上表情互相配合。严丝合缝,不作第二人想。散板词句如下:「我面前,站定了,许多的鬼魂。焦克明,气昂昂,他的心怀不不愤。那孟、孟、孟佩苍呵。他那里,拱手相迎。那一旁,站的是,勇将岳胜。抬头只见儿的老严亲。哭一声,老爹爹,黄泉路呵等。无常呵到,万事休,去见先人。」这段唱里,有几点是值得提出的。「面」字和「儿」字用了小腔,十分悦耳。「许多鬼魂」的「许」字,用的是「顿」音。用在此处,显得特别美妙。与锁麟囊里的一段流水,「袖手旁观」的「观」字有异曲同工之妙。惟如唱为「观观」或「许许」则大错矣。能以「顿」音出之而不能唱成叠字也。在唱心怀不愤时,也只有两个「不」字,而不宜用好几个不字。「不」字多而又唱不好,则有如出气矣,实欠大方。在唱完「孟佩苍」时,下了一记大锣,在台上他有个小动作,正相配合。「拱手相迎」的「拱」字又是一个「顿」音。「相」字运用口劲,「迎」字又是一个长腔。但与前面好不伤情的「伤」字,复有所不同。「情」字用腔是不规律无段落的,而「迎」字是有规律、有段落的,在录音内可听出其差别也。在出鬼魂时,宝森脸上有神情变化。在唱到「抬头只见儿的老严亲」时,宝森系就地而跪,并非抢前两步然后再跪。因鬼魂应该是在空中飘忽无定、看不见摸不著的,并无一定的所在,何必要向前走两步,岂非画蛇添足之作!在这种地方,看出是高人一筹了。等到唱最后一句「去见先人」时,显得声嘶力竭有出气无入气,正与临终时迹象相同。「去」字仍用「顿」音,唯用力微弱。「先人」二字,用的直腔,以示其已近尾声了。僵尸气椅之后,随令公鬼魂之云帚引下。这一出惟一无二的洪羊洞,也就此告终。

 总之杨宝森的洪羊洞,唱得是不瘟不火,恰到好处。佐以宝忠之琴,如蝴蝶穿花,游龙戏水,极尽烘云托月之能事。举凡小节骨眼儿、小垫头,无不严丝合缝,刻划入微。摇板之尺寸气口,无人能及,省去宝森不少力量。一段快三眼如行云流水,珠联壁合。铿锵入耳,掷地有声。傲视菊坛,盖世无双,可为此二人咏矣。

 (《传记文学》第卅三卷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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